2023年年末,山东博山正觉寺寻访老和尚小组来到合肥,与合肥开福寺的文宣组汇合,他们一同去寻访合肥佛教近现代历史上那些老和尚的故事,通过老和尚们亲传弟子的回忆,让那些渐行渐远的身影,再一次回到我们的视线中。
如果七八十年前填“履历表”,那“懒和尚”的履历一定是佛门高才僧,东渡日本学习法相唯识、闽南佛学院的首届学僧、紫蓬山八年阅藏……是深入经藏的学院派。
如果七八十年前有“朋友圈”,那“懒和尚”的朋友圈一定是精彩纷呈,林散之、林风眠、唐云、赖少其、葛介屏、曹大铁…汇集书画艺术界的大佬们。
他被美术界称为“最后一位画僧”,他是世人眼中不修边幅的“懒和尚”。今天是“懒和尚”圆寂55周年纪念日,让我们一起还原佛门高才僧懒悟法师的真实僧涯。
懒悟法师:图为合肥明教寺保存合影旧照中修复照
懒悟(1901—1969),法名晓悟,后因被人称为“懒和尚”,索性改名“懒悟”。8岁出家,18岁在武汉归元寺受具足戒。1925年经上海赴日本学习法相唯识,1927年入闽南佛学院学习,1928年住杭州灵隐寺。1931年云游至安庆迎江寺。抗战爆发后,避居合肥紫蓬山西庐寺阅藏。解放后,应安徽省委统战部邀请,卓锡合肥明教寺,并担任安徽省文史馆馆员,1969年在合肥月潭庵圆寂。
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,法师在佛教的法脉传承已断,但是师从他学画的弟子们却都在画坛有所成就。89岁的著名山水画家贺泽海就是法师的亲传弟子之一,对于我们的来访,贺泽海老先生(以下称“贺老”)十分高兴,提起“懒师父”,贺老说他是一位非常值得人崇敬的高僧。
十年师生情
现当代画家大多是经过专业院校培养,而中国传统绘画则有“师徒”传承。近当代大家熟悉的画家中,齐白石曾收徒数千,李可染曾拜齐白石和黄宾虹为师。贺老为什么会选择向一位出家人拜师学画呢?
贺老:“我从小喜欢画画,那个时候农村没有学校,只有在私塾里练写字,没有条件学画。那个时候谈不上画画,只能说是涂鸦,没有纸,就把家里涂得满墙都是。来城里参加工作后,还是喜欢画,但画得不成样子,在没拜师前,是看什么画都好,什么画都想学,不知道哪个好。”
正当不得其法,无人指点之际,贺老看到了懒悟法师的画。那是1955年安徽省文史馆主办“五老画展”,集结展出了当时五位颇具名望的画家作品。
懒悟云山叠障图 懒悟·贺泽海艺术馆藏(图片来源:懒悟艺术研究中心)
贺老:“在一大片画作中首先就给懒师父那张画吸引住了,结果展览一个礼拜,我天天去看,就看那一张画。所以说对懒师父的画印象别特深,心里头就想,怎么能认识懒师父呢?”
对于刚刚工作的贺泽海来说,懒悟法师是一位方外高人,无缘得识。没想到两年后一次生病竟机缘巧合地促成了拜师的因缘。
贺老:“1957年我生病住院,在和病友聊天时,谈到安徽画坛哪一位画得最好?我就讲是懒师父画得最好,可惜我不认识懒师父,他是出家人,我过去他可能不接待我。病友听后就说:‘你要想和他学画,我来介绍。你找我啊,我同他是好朋友’。”
第二天病友出院,本来还要再住院一个礼拜的贺老,也迫不及待地出院去病友家,和病友一起前往明教寺拜访懒悟法师。
贺老:“懒师父问:‘怎么想跟我学画啊,不是耽误你时间吗?’我讲:‘我就要跟你学!’……后来我们走的时候,懒师父对我身上拍拍:‘常来,常来!’,我心里头就明白了,他接受我了!”
从1957年拜师到1969年法师圆寂,贺老在懒悟法师身边学画整整十年。最后两年因当时的“下放”政策,贺老离开合肥,未能在师父圆寂前见最后一面,成为贺泽海心中最大的遗憾。提起十年的师生情谊,贺老首先感叹“懒师父非常的慈悲。”
贺老:“懒师父对我特别好,应该说非常的慈悲。生活困难的时候,我只要去他就不让我走了,要留我吃一顿面条。为什么呢,那时候没饭吃,饿肚子啊。他当时情况还好,他在庙里没有收入,但他是文史馆的馆员,文史馆每个月给他的津贴有将近40块钱,那个时候这40块钱就很好了。当时明教寺前面有个素斋馆,他就在那里吃饭。”
回忆起这一碗素面,贺老至今满怀感激。在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特殊时期,因饥饿而浮肿是常见的事情,师父的一碗素面能让人一个礼拜不浮肿,师父的一碗素面也让这十年的学画光阴多了一抹温暖的底色。
画僧的传承
在中国美术史上,有一批身份特殊的画家——“画僧”,自五代起,巨然、贯休、惠崇、法常……到清初开创画坛新风各自形成新画派的“四僧”,画僧一度在中国美术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。现在提及懒悟法师,很多人的第一印象也是一位“善书画”的画僧,他是怎么教学生画画的呢?
贺老:“每次去,他的墙上总有一幅画,是他画的。我去主要是看他的画。他问这张怎么样?我说好啊,他说好你就拿去,拿去家临去!我就把画取下来拿回家。所以我有二百多张他的画子,可惜啊后来全部烧完了,没办法,这(是历史原因)。”
讲到这里,贺老十分惋惜,后来他的弟子们在合肥成立了“懒悟·贺泽海艺术馆”,经过调查和走访,目前存世的法师作品大约还有400多件。
贺老:“老人家都是表扬多,批评也有,少。每次我把画带去给他看,他总是表扬一翻,然后讲哪个地方要注意一下”。
我们好奇懒悟法师是怎么表扬学生的,贺老模仿起了师父的口气: 贺老:“他把画子拿到手,就说‘好了,成功了!’”
听了贺老的回忆,他身旁的弟子们恍然大悟,感叹道:“老师也是这样表扬我们的!”。这种鼓励教育的方式也在潜移默化中传承了下来。那么懒悟法师自己又是师从何处呢?
贺老:“他和我讲‘我没有师父,也没有流派,我就是自己画’,他不止一次对我讲过自己没有师承。我们就更感觉到懒师父不得了,无师自通。”
贺老:“他从小就爱画画,出家后时间就更充分一些。当时画画很困难,不像现在到新华书店,历史上的名人画集都有。那个时候想找一个画集做参考都找不到。”
贺老介绍说,没有画集做参考,懒悟法师就到裱画店去看,看完再临摹。所以他每到一地都和裱画店的老板关系很好,在裱画店不仅能看画,裁下来的边角纸张还可以拿来画画。
贺老:“他就是凭眼睛去记忆。对安徽的山水,特别是九华山这一带,他完全记在脑子里。他不写生,就凭记忆。看了以后记在脑子里,回来画,他就是这种画法。”
懒悟设色山水轴 懒悟·贺泽海艺术馆藏(图片来源:懒悟艺术研究中心)
贺老:“他也跟我讲,画画两个方面,一是临摹古人学技法,一个就是去看去记。他说古人说胸有成竹、胸有丘壑,就是说像读书一样,你对大自然要去读它,读到自己心里去记住,然后回来再画,凭自己的记忆组合。中国画对这个组合也有一个要求,要通过自己脑子组合,组合后有一个取舍,什么地方好就取下来,什么地方不好就舍去,然后通过自己的画技形成一个艺术作品,不然(没有取舍)他讲那就是照片,他讲得很有道理。”
关于临摹,懒悟法师并不要求贺老只临自己的画,强调临摹古人学习中国传统绘画技法。他建议临画从清初“四王”入手,然后渐涉宋元,降而明清诸家。
贺老:“从懒师父讲的来看,他显然是对四僧非常看中,他经常临摹四僧的作品,元四家,黄子久(黄公望)、倪云林、吴镇、黄鹤山樵(王蒙)这四个人,他说这四个人的画都要学。”
中国书画史上的“四僧”,是指明末清初四个出家为僧的画家,原济(石涛)、朱耷(八大山人)、髡残(石溪)和渐江(弘仁)。他们或是明王室后裔,或是反清复明的遗老,因此借画抒写身世之感和抑郁之气,一反当时主流画派的摹古之风,主张“借古开今”,重视生活感受、强调独抒心灵。与同一时期的崇尚摹古走“正统画派”路线的“四王”(王恽、王鉴、王时敏、王原祁)形成了明末清初文人画坛上两个风格迥异、影响极大的画派。
左图:懒悟拟石溪笔意 (“石溪”为 清初“四僧”之一) 右图:贺泽海临烟客笔意(“烟客”为清初“四王”之一王时敏)(图片来源:懒悟艺术研究中心)
贺老:“中国画懒师父画的是传统(文人画),他同历史上的四大高僧,把他们的画放到一起,毫不逊色,有的地方还有超越。”
2019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“得自蒲团——画僧懒悟的笔墨禅境”画展中,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、著名美术史研究学者朱万章将懒悟法师称为“今之古人”,并对记者评价:“他的画风很高古,我们传统山水画的笔墨语言和技巧他都继承下来,而且他的画很空灵,很有文人逸气。”
贺老:“他说中国画同西画是不一样的,中国的基础是写字,外国画是素描为基础,中国画是以书法为基础,不会写字,画不好,所以每次去必须要我写字!”
贺老解释说,中国画的代名词就是“笔墨”二字,“笔墨很好”就是说画得好,“笔墨丹青”就是从这里来的。懒师父“善书画”、“工诗词”,现在贺老也要求自己的学生练字、学诗,感叹传统文化对艺术的追求和出家修行一样,也是无止境的。
懒悟柳岸归棹轴 懒悟·贺泽海艺术馆藏(图片来源:懒悟艺术研究中心)
贺老:“中国画是三位一体的,笔墨(画)、题跋、最后还要盖一个图章(篆刻)。所以说中国画对艺术要求是比较高的。过去的文人画,题跋都是一首诗,与画互为补充变成一副完整的作品。中国画能表达画家心中的很多事情,通过画作抒发自己的感情,是有喜怒哀乐的,能让人产生共鸣。用现在时髦的语言来说就是可以实现与人对话。”
“文人画”是中国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,以唐代王维为创始者,北宋的苏轼、元代的赵孟頫、明代的董其昌都是中国文人画的代表人物,有意思的是这四人都不但信奉佛教,而且和同时代的佛门高僧都有密切来往。
佛门的高僧
除了“善书画”,懒悟法师更“通佛理”。与在书画方面没有师承不同,懒悟法师是自幼出家,在中国佛教最传统的师徒教育中成长,青年时期又接受过近代开创的佛学院教育,所以能在参悟“佛理”的过程中将“画理”融会贯通。
贺老:“懒师父是河南潢川人。从小他就在潢川远绎庵出家了。因为父亲去世了,母亲维持不了生计。18岁到武汉归元寺受戒,以后他在佛教界就有一点小名气了。后来他经过遴选留学日本学习法相唯识,从日本回来后又去了当时刚刚成立的闽南佛学院读书。”
1928年他从闽南佛学院回到杭州灵隐寺,这一年著名画家林风眠受蔡元培之邀在杭州创办国立艺术学院(中国美术学院前身),懒悟法师因此结交了许多画家和艺术学院的学生朋友。如林风眠、潘天寿、唐云等,还有同样以书画出名的若瓢法师。
贺老:“懒师父和我说,唐云几乎每个礼拜都要来一次,每一次他都会送唐云走过灵隐寺外的小桥,陪他一起过桥后,还要和他打一声招呼:‘不要给妖怪把你吃掉了’!因为唐云长得很漂亮、帅气,唐云唐云就是唐僧嘛。懒师父也很诙谐,有时候也开玩笑,他对朋友们是很诙谐的。”
在与画家朋友的交往中,懒悟法师的绘画技艺日渐精进。而他后来走新安画派的画风,以山水画为主,则要从他与安徽的缘份谈起。
1931年懒悟法师原打算一路沿长江云游,结果行至安庆迎江寺时路费不足,而迎江寺心坚方丈、竺庵法师又对他一再挽留。
贺老:“他就留下来了,从那时候一直到他圆寂,他都在安徽,以后几十年,大半生都在安徽。”
安庆地处皖南,是中国禅宗的重要传承之地。皖南皖西多青山秀水,自此山水渐成法师绘画的主角,皖山皖水在法师的笔下有了禅的空灵与寂静。
贺老:“他也是有脾气的。我听我朋友说,在安庆的时候,有一个国民党军官找他要画子,他就躲着不给画,最后军官就坐在他那里让他画,他只好画,画好在盖印章的时候,他故意把僧袍宽大的袖摆从砚台上一拖,整张画都拖上了墨汁,他一边说着对不起,一边把画塞过去就这样子应付掉了。”
据说,两任国民党安徽省政府主席刘镇华、李品仙都在懒悟法师那里吃过闭门羹,为了躲避这些权贵,他常常到周边云游,饱览九华山、黄山、长江、新安江的山川秀色,在对自然的观察与体悟中,此时他的笔墨丹青虽师法古人,但其中已颇具于境观心,反归心源,以心造境,幻相(画)乃生的佛学境界。
懒悟独卧寒秋静轴 私人藏(图片来源:懒悟艺术研究中心)
贺老:“他也是很有个性的,那些拉黄包车的、澡堂里修脚的喜欢他的画,找他要,他都给。”
那些达官贵人求而不得的画,懒悟法师经常随手送给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老百姓,以至于有些人特意去买通这些人替他们要画。
贺老:“他同合肥也有缘份。抗战八年他到了合肥西庐寺,在合肥肥西的紫蓬山上。当时安徽省的临时省会也迁到合肥旁边的六安金寨,当时叫立煌县。抗战结束,安徽省的省会就没有迁回安庆,留在合肥了。解放后,安徽省统战部邀请他到合肥来住持合肥明教寺。”
据贺老说,抗战爆发后,面对登门索画的日本人,他宁愿摔断右臂也不愿给日本人画画。曾在日本留学的他深知日本人不好对付,寻机扮成行脚僧离开安庆,从安庆龙眠山一路翻山越岭,经六安舒城的春秋山,辗转来到合肥紫蓬山。
今天的合肥紫蓬山西庐寺(图片来源:合肥市佛教协会)
贺老:“他在紫蓬山这八年,(相传)安徽合肥人李鸿章将当时慈禧太后印制的三部《龙藏经》中的一部,供奉在西庐寺内。一部《龙藏经》懒师父全部通读。” (注:此处口述采用合肥民间说法,紫蓬山《龙藏全经》实为同治年间通元长老重修西庐寺后进京募化,《龙藏全经》数量极其稀少,因其妹夫是淮军重要将领,在李鸿章帮助协调下最终请回。)
据当时同在西庐寺避难的葛介屏回忆,与懒师父谈经论禅时,懒师父对《龙藏全经》谈起来如数家珍,见解精辟。葛介屏是邓石如第四代嫡系传人,精通诗词书画、金石篆刻,解放后被安徽省博物馆特聘从事文物鉴定工作,贺泽海后来在明教寺多次见过他,贺老当时对佛教了解并不多。很多时候经葛老指点才“涨了知识。”
贺老:“有一天比较晚了,我去看他,他还没睡觉。我发现床上的垫子很薄一层,上面的被子的被絮好像有几十年了,拿到手里冰人,都很硬了。他的房间又朝北,我就问他,这样不冷吗?他说我把棉祆一披靠靠就行了。葛老就跟我讲,他讲这个意思,就是不倒单。他和我们谈心都坐在躺椅上,他不躺,很自然而然地就把腿盘起来了,和我们一谈谈半天。”
今天的合肥明教寺内景(摄影:妙丰)
据懒悟法师的另一弟子郑肇基先生回忆,法师常与他叙谈至深夜,也会涉及佛教的色空、轮回、因果、辩证之说,并对当时佛门中诵经者众而识经者寡深为感叹。现在因为懒悟法师的精湛的绘画水平,很多人把法师归为“画僧”,但实际上他是一位对佛门多有贡献的高僧,在佛教界的活动中,他本人也不愿以“画僧”面目示人。
1946年,中国佛教会在镇江焦山举办会务人员培训班,太虚大师曾向众人介绍他是“画僧”,求画者络绎不绝,懒悟法师索性跑到山洞中躲了起来,吟得一绝:
“画山画水费安排,底事无端筑债台。躲进危崖残洞里,烟波平远雁空来。”
1946年圆瑛法师为安徽省佛教会会务人员训练班提词(图片来源:《安徽省佛教会会务人员训练班纪念刊》)
次年安徽省佛教会举办会务人员训练班,懒悟法师担任训导员,在开班时,他就向学员们提出 “将佛教救世救人的精神,应如何推行到社会中去?”的思考,更指出“现代僧伽,必须要有自立自强的精神。”这批学员中有一个来自安徽巢县的青年僧人,后来他前往香港、台湾等地弘法成为一代高僧,他就是妙莲老和尚。
解放后,他当选为中国佛教协会理事,与九华山佛教协会的负责人义方法师一起作为安徽佛教界的代表,数次赴京参加刚刚成立的中国佛教协会的会议和活动,两人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
人间真实“懒和尚”
懒悟法师通佛法、善书画、工诗词,贺老说他还“懂岐黄”,“精鉴赏”。能有这样学识修养似乎很难与“懒“联系到一起,为什么他会被人称为“懒和尚”呢?
贺老认为“懒”是一种误解,法师的“懒”在于懒理生活琐事、懒得交际应酬。因为历史的原因,他在佛教界的很多资料都已轶失,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单人照片。
贺老指着桌上一张翻拍的黑白合照中第一排右一的人告诉我们,这就是懒师父。巧的是,这张照片的原件我们在明教寺老照片中也扫描过,只是当初我们并没有认出照片上的人是谁。经贺老提醒,我们把电脑中扫描的照片打开给他辨认。
贺老:“是他,就是这个样子,太清楚了!太好了,我一看到他就感觉亲切得不得了!”
上世纪60年代中期海派艺术家来皖交流合影(图片来源:合肥市佛教协会)
贺老:“这张照片是在稻香楼照的,稻香楼是省里(接待)宾馆。上海书画家到安徽来交流,书画界名人都去了,懒师父也被邀请去了,大家都认得。有人提出我们照相做个纪念。懒师父一听要照像,他就从旁边的树林里溜掉了。等把凳子摆好,人都站好准备合影时,到处都找不到懒悟。旁边有人说刚才看到一个和尚从树林里走了,这会儿估计快要到下边马路了…被追到后,他就被众人拽回去,都没来得及坐好,就被照下来了。”
在贺老的记忆里,懒悟法师与民间传说邋邋遢遢的“懒和尚”形象有很大不同。
贺老:“我的师父个子和我一样高,有一米七几,将近一米八的大个子,但是他比我瘦,穿上海青以后,走起路来像风一样,漂亮呢。”
1984年懒悟法师画展门票上的懒悟法师画像(图片来源:懒悟贺泽海艺术馆)
贺老:“应该讲他是很简朴的一个老人家。他的房间很简陋,地上都是土,一扫都是灰。一张床就是三块板搭在前后两张凳子上。画案就是三抽屉桌子,桌对面摆两个椅子留给客人坐,中间一个茶几可以喝茶。床头有一个竹质的书架,摆满不少医书。画案上一个笔桶,一个砚台,上面插了两支画笔和颜色碟子,一张绿色的毛毡,还被烧破了一个角,这个我印象深得很。”
懒悟法师的生活很随性,闲下来就在房间里写字,高兴了就画画,饿了就去明教寺的素斋馆吃饭,房间乱了也不要别人整理打扫,贺老就曾见过他趴在乱七八糟的床底下找东西,贺老要帮忙他也不理会,自已掏了半天。
贺老:“他的屋子里就是泥地,我说我帮你扫一扫,他说不要扫不扫,扫起来灰尘太大,我说洒点水就没灰尘了,他说不要,不要扫,没关系的,就这样子好。”
除了上文提到的葛介屏、法师在杭州就认识的好友唐云,懒悟法师在合肥交往的文人还有林散之、赖少奇、曹大铁等,他们都是诗、书、画俱佳、国学艺术修养深厚的大家。
被打成“右派”的曹大铁一度回到合肥要求平反,他没有地方住,甚至没有饭吃,懒悟法师收留了他。每天晚上两人洗完澡就到明教寺的亭子里纳凉谈天。坊间一直传说“懒和尚”不洗澡不换衣,曹大铁后来辟谣,没那回事,他洗澡的。
已成为上海书画院院长的唐云被邀请来合肥交流,前呼后拥炙手可热。他溜出来去明教寺见懒悟法师,想给老友作画纪念,法师却谢绝了。有人问他原因,法师说:“贫僧远显近晦,恶热好凉。唐君此来,行从如云,可谓显矣热矣,心实畏之。”
终归寂静
1965年,明教寺的小院内移来数株梅花,懒悟法师欣然在珍藏的明万历净皮单宣上留下八开墨梅册页,也许他已经预知了既将到来的风雪。
懒悟八开梅花册页 私人藏(图片来源:懒悟艺术研究中心)
1967年,懒悟法师被赶出明教寺,和同样被赶出来的僧尼、神父、阿訇们被集中在合肥城南的月潭庵内,在那种环境下,大家虽每日共处但竟无一语交谈。
贺老:“这个时候懒师父就身体多病了,又加上生活条件影响。原来他是在明教寺的素馆吃饭,现在没有了,他要靠自己升炉子烧饭,他又不会!加上年纪大又生病,这样时间不长最后他就圆寂了。”
懒悟病中高怀图 懒悟贺泽海艺术馆藏 作于1968年,题识中有“懒悟是时方卧病不起”,是现存的懒悟法师最后一张作品(图片来源:懒悟艺术研究中心)
1969年4月24日,懒悟法师在月潭庵圆寂。
贺老:“圆寂时我不在场,因为当时的干部要下放,我下放在农村不知道。我有一个师弟在场。那天他去的时候,懒师父就靠在一张藤椅上对我师弟讲:‘你不要走了,我可能今天要走了’,我师弟就不走了,坐在那里陪他,他就这样靠着,也比较安详,圆寂了。当时宗教部门没人啊,都下放到农村去了,但是还有几个老弱病残的没下放。(我师弟)就打电话找省宗教局,后来将他火化了。”
今天的合肥月潭庵正门(摄影:缘缘)
1981年5月,在省宗教部门的主持下,懒悟法师的骨灰被送至九华山,按照佛教仪轨安葬在九华山十王峰。
贺老:“师父的灵塔我们去了,位置非常好。上面的松树像伞一样盖着,外面视野特别开阔。一共有五个灵塔,其中有懒师父最要好的朋友,也是解放后九华山的主要负责人义方和尚的灵塔也在那里。他们俩人非常要好,师父生前也有愿望能够到九华山去,现在实现了,就安葬在那里。我们去看了之后,也觉得心安得多。”
懒悟匡庐九华图,安庆市博物馆藏(图片来源:懒悟艺术研究中心)
“幸为福田衣下僧,乾坤赢得一闲人,有缘即往无缘去,一任清风送白云”,法师已经飘然远去,但那种悠然出尘、清净自在的心境留在了画中。
贺老:“懒师父说“佛家讲究空灵,讲究安静。他说把画得热闹很容易,但画子一定要画得很静,画挂在那里,你用很烦燥的心去看它,一会功夫你的心就静下来,这个画就成功了。所以他一再地要求我们要画得安静,要静,不能燥动。这一点我现在也和学生们经常谈,一定要静下来,一定要画得静。到今天我都达不到师父的要求,我在追求静,但我总感觉自己静不下来,还早得很。我今年九十岁了还做不到,他老人家做到了,他张张画都很安静”
懒悟历山远眺图 安庆懒悟艺术馆藏(图片来源:懒悟艺术研究中心)
当代著名书画家和诗人林散之得知懒悟法师圆寂后,曾题下五律一首:
云树年年别,交友谈更成。
人间懒和尚,天外瘦书生。
好纸何妨旧,颓毫更有情。
平生任疏略,墨里悟空明。
人间再无“懒和尚“,但水墨丹青里的那份空灵与寂静在画家和他弟子的笔下传承。如今的贺老对佛教也有了很多体悟,他理解了懒师父以山水丹青之色相来引渡众生归心清净的良苦用心。
佛教的思想传入中国后,一直积极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。特别是禅宗出现后与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追求不期而然的相遇契合,自此,禅理禅机与中国传统的诗书绘画相应成趣,禅意盎然。这也是中国佛教历经两千多年始终能够保持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之一,当我们走近佛教,你可以看得见信仰,也可以感受得到文化。
参考文章:
《懒悟上人年谱》 作者:张斌海
《二石而后:懒悟其人其画——兼谈“画僧”在中国美术史上的消失》 作者:杨恵东
《人间懒和尚 天外瘦书生——对中国现代画僧懒悟作品的认知》作者:周先稠、贺泽海、汤书昆
《忆懒悟师》作者:郑肇基
《懒悟画集序》作者:曹大铁
《对释懒悟情况的了解》作者:刘国勋 何晓峰 (此文系1956年安庆市公安局、统战部的调查材料)
《中国佛教会安徽省分会会务人员训练班记念刊》 (1947年会刊)
《安徽省宗教志》 安徽省宗教局编 (1992年版)
文/智清